709 的民主

人群始终安静地坐着，有的手上拿着鲜花，有的拿着盐巴，有的拿着毛巾和矿泉水瓶。心里没有恐惧，没有憎恨，没有愤怒，只有宁静。有的人忍不住站起来张望，想看看前面发生什么事，身后开始传出：“Duduk，duduk！”在身边的人们声声催促下，即使站着的人群也开始坐下了。

人群。安静地。坐着。
“噗！噗！噗！”
一颗颗催泪弹无情地射向人群，铺天盖地的裘裘白烟袭来。每呼吸一下都让我们被呛得咳嗽不已，每个人的本能反应都一致地想要迅速逃离，我也是。无奈的是，前后左右都是那么密集拥挤的人潮，商店街上又全都是关闭了的店铺，我们根本无处可逃，寸步难行。

人群开始慌张，开始有人安抚人群。
“Pelahan, perlahan!” “Jangan tolak，jangan tolak！”“Jalan，jalan！”

裘裘白雾持续在我们身边弥漫，历久不散。当下，我只能默默地站着忍耐，忍受着喉咙、脸上、颈上的疼痛。我尝试屏住呼吸，把整张脸埋进湿透的T衫，缓缓地吞吐换气——刚才我已经尝过了第一轮催泪弹的滋味，真的不想再有第二次。那是非笔墨所能描述的难受，眼睛、颈上有种被辣椒搽过的刺痛，泪水不断在眼眶里打转，喉咙被呛到灼热不已，不断咳嗽、不断咳嗽，咳得连眼泪、鼻涕、口水都不能控制地流淌下来。
那一刻，你会跟上天哀嚎：“老天，不如你让我死了算了！
那一刻，我开始理解什么叫做极度的愤怒！
—— 究竟安静坐着、手无寸铁的人群碍着警察什么来了？我们只是一群渴望和平、渴望民主的人们，没有人主动去挑衅或攻击警察，人群中也没有骚乱，难道警察会脑残地以为鲜花、毛巾或矿泉水瓶是具有高度威胁性的武器？

—— 往那么密集的人群疯狂地丢掷催泪弹，警察是疯了吗？如果酿成了悲剧，警察该怎么去负责呢？你知道只要一个人不小心跌倒，而过度拥挤的人群又不小心践踏过去的后果吗？还是警察正是希望我们彼此会践踏过彼此的身躯逃亡，然后明天报纸头条写着“示威大暴走，践踏死伤逾百人”，来达到抹黑集会、恐吓人民的目的？警察根本就罔顾人群的安危！

—— 警察的责任究竟是要保护人民，还是要把我们这些和平请愿的人潮都赶尽杀绝？

—— 通常发射催泪弹的用意是驱散人群，但问题是：左右两侧是关闭的了店屋，前面街口是镇暴警察、水炮车和催泪弹，后面街口再驻守了一整排蓄势待发的镇暴警察围堵着（迷迷糊糊中好像还有些催泪弹从后方袭来）。前后夹攻之下，完全没有预留下可供人群安全疏散的路线，却教我们逃往何处？

（后来，第三次大规模发射催泪弹，我在同善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里躲匿，然后看到裘裘白雾再次铺天盖地地袭来，迫得我们只能再次落荒而逃）

—— 天哪，在医院范围内警察你竟然能射催泪弹？你还有良知吗？你知道里面有刚出世连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睁开的婴孩吗？她刚来到这个世界上，你忍心那么快就让她离开？她甚至连这个世界都还没有机会看清楚过耶！那些有呼吸困难的哮喘病人、老人家，如果吸到催泪弹的烟雾，是会直接威胁到他们性命的，你究竟懂吗？

那一刻，我是如此地接近死亡。

被催泪弹呛得不断咳嗽。咳嗽。咳嗽。

咳得越厉害，自然而然会吸入了更多催泪弹气体，然后再咳嗽。咳嗽。

有那一刻，我真的完全呼吸不了，一度窒息。很多的想法在脑中划过。

—— 我会不会就这么死去？死亡，是什么样的感觉？

催泪弹的白雾，依然在我身边弥漫。由于吸入了过量的催泪弹，我已经开始有点昏昏沉沉了，视线开始模糊了。

—— 死亡是不是就像现在，昏昏沉沉，什么感觉都不会再有？

—— 我还有很多还来不及完成的梦想，我还不想死啊！

就在我还沉浸在纷至沓来的思绪时，天空下起雨来了，仿佛是怜悯地上苦难的人群而流下了悲伤的泪水。人潮中开始有人兴奋地在呼喊：“Hujan,hujan. Hujan bagi bersih!”当我回过神来，雨势吹散了部分催泪白烟，身边的人们开始亢奋、甚至高喊起来。

感谢老天，你终于开眼了。

我仰起头，任由雨水打在我的脸上，至少这会让我更清醒一点，也为我刺痛的脸庞减少了一点点的痛楚。我张开口，贪婪地呼吸着较为清新的空气，努力地舔着由天而降的雨水，至少让我稍稍恢复了意识，逐渐清醒过来。我逃到了Mamak档的遮阳伞下，用沿着伞流下来的雨水洗脸。正在歇息的印度安娣把盐巴递了过来给我，我缓缓地放在口中含着。

“啊……”

终于获救了，我长长舒了一口气。

屈指一算，从富都车站到同善医院附近，警方共三次大规模地发射催泪弹（姑且不算那些零零星星的几颗催泪弹）。还好，连续三次都有不同的朋友亲切地拿盐巴给我们，第一次是个华裔少女，第二次是个印度安娣，第三次是个马来青年，同样都用着关切的眼神和语调问我们是否安好！

你是否能理解，当你被催泪弹熏得最痛苦无助、最难受、最需要旁人援手时，一个陌生人为你递上一把盐，向你问好，再给你一个微笑的那股感动种族间的和谐，人群间的爱国情操，在709这一天，我都看见了。

不瞒你说，709之前，我也曾经犹豫，曾经忐忑，曾经焦虑，甚至彻夜未眠。毕竟我是个教师，如果被逮捕了，很可能连工作也会弄丢。身边很多很多朋友、同事不断劝我不要出席，但最后的最后，我还是选择了提起勇气站出来，用双脚走上街头，只因为——我深切热爱着这一片我生于斯、长于斯的土地！

这一刻，我已不再恐惧。

渴望和平、渴望民主的人群赋予了我莫大的信心和力量，让我能更勇敢地坚持走下去。万人空巷的街道上，我遇见了诗人、导演、音乐人，遇见了辅导社工、律师、华教斗士，遇见了比丘尼、宗教师，遇见了搞华团的、搞学运的、搞社运的、搞人权的朋友，遇见了辩手、政治评论员、国州议员，遇见了学弟学妹，甚至好多个在facebook上素未谋面的网友。看到了一张又一张或熟悉或不太熟悉的脸孔，每次的相遇，都让我不自觉地说声：“哎，怎么你也来了？”

好几次，在人群中，我的眼泪都快要夺眶而出了，那是感动的泪水。因为无论是马来人、华人或印度人，无论肤色、宗教、背景或阶级，那一刻我们都清楚知道——为了脚下踩着这片我们共同热爱的土地，我们都怀抱着同一个理念：只要不放弃，马来西亚一定有改变的希望！

虽然浑身湿透了，但心里却是炽热的。每个熟悉的朋友或者陌生人的微笑，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，温暖我心间。

擦过了脸上的雨水和泪水，重新回到人群中。人群开始往Jalan Raja Chulan的方向前进，过后再转往KLCC。从开始时稀稀落落的人群，到后来四面八方都是汹涌的人潮。沿途，我们喊着激昂而坚定的口号，心里是无比地欣悦！

“Bersih, bersih. Hidup Bersih!”“Hidup, hidup. Hidup Rakyat!”

口号响彻云霄，人群怀着一颗同样炽热的心，为了同一个梦想前进。

人群中，我们高声疾呼我们对民主的热爱与诉求。士气高昂的人群时而唱着国歌，时而喊着口号，心里实在是无比地畅快。我笑着和朋友说，国庆日时唱国歌，好像都没有大家现在那么地激昂啊！

709的民主，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缺席。我以自己作为一个马来西亚子民而深深感到骄傲和自豪。